目录
长短句
鹤顶红—张爱玲“对照记”
给母亲的短柬
[走火入摩四月天]
给你上一盘聪明丸
恨也需要动用感情
大眼睛中的花袜子
随笔一窥
香蕉的尸斑
缘份惊心
后妃借死改案例
孔雀的屁股
陈道明压场
长短句
*小孩跌倒时,若左右一瞥,没有大人在身边,竟便不哭,干脆自己爬起来算了——有人呵护你的痛楚,就更疼。没有人,你欠矜贵,但坚强争气。
*智者是最快乐的。——只有“自以为”是智者的人才忧郁。这要分清楚。
*奇怪,最美妙的东西拥有最难看的脸色——如大闸蟹。
*世上走得最快、最匆忙、最迫不及待的人,便是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小孩——简直像“暴发户”。
*数十年过去了,只如夜间一声叹息。
*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,忠肝义胆的气概,皆因为时间相当短暂,方支撑得了。久病床前无孝子,旷日持久不容易,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“没时间变坏”。
*看电影,小孩扮大人,真恐怖——还有更恐怖的,便是大人扮小孩。
*辛劳工作,只是为了有放假休息的盼望。天天放假休息,连最基本的盼望都没有了。
*为什么很多人爱向陌生人求问,报上的信箱又经常爆棚?因为不相识的人可以“不识相”,给你直言批判。
*对笔下的人物,“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”,且一一付诸行动。现实哪能如电影中人潇洒?现实的TIMING永远不准——临终得以尽吐遗言?昏倒之前有人恰恰扶住?离家出走收拾衣物必能信手拈来一只皮箱?待饮砒霜之际意外跌破了酒碗?警方在危难时及时赶到叫罪犯伏法?打男人耳光一定中?……还有,一冲出街上,竟截到的士?吓?
*我并不以为中医和中药是最好的,但中医和中药是最浪漫的。譬如铺子的大红阶砖地,每洗一回就象吸一回血,看住那些阶砖深深地红进骨髓中去。
*无关痛痒的人,没有资格要我忍受,所以不肯屈服。我忍受对我好的人,想我好的人,和仇人。接受仇人以自高身份。
鹤顶红—张爱玲“对照记”
—看老照相簿,是台湾皇冠出版。皇冠与她渊源甚深,电影公司要改编她的小说,版权谈的不恰当,会委托他们出面。可见独居美国的老太太“天威仍在”。
此批幸存的老照片,不但珍贵,而且颇有味道,是文字以外的“余韵”。人生的“桃花扇”——“撞破了头,血溅到扇子上,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”。小小附注也是故事。
不知其他读者的看法,但我发觉,集子收入她很多照片,捧在手中一页页的掀,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:稚雅,成长,茂盛,荒凉……
我的印象至深,是大部分张的倩影,总是仰镜,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,而她又不自觉(或自觉?)地微仰首,高瞻远瞩,睥睨人间。
因为这不断出现的神情,令人有“鹤立鸡群”之强烈感觉。
一个人的小动作往往介绍了自己,也出卖了自己。
即使什么也不说,却说了很多。
“张爱玲”三个字,当中粉红骇绿。影响大半世纪。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,大方的很,又放心的很——再怎么掏,都超越不了。但,各个掏古井的人,却又互相看不起,窃笑人家没有自己“真正”领略她的好处,不够了解。
对很多读者而言,除了古井,张还是紫禁城里头出租的龙袍凤冠,狐假虎威中的虎,藕断丝连中的藕,炼石补天中的石,群蚁附羼中的羼,闻鸡起舞中的鸡,鹤立鸡群中的鹤……
“鹤”,俗称仙鹤。嘴,颈,脚皆特长,身高,翼大,善飞。体白色,眼赤,尾黑。鸣声高朗。鹤之头顶朱红,相传此丹顶有剧毒,食之杀人。
她的书,留传了50年,直到今天,仍然具备“再来”的魅力,读者们对她的恋慕并不冤枉,好像爱一个人,没有爱错那么理直气壮。连那些“毒”,亦甘之如怡。
其作品我全部都有,甚至各种版本都有,包括中国大陆翻印的粗陋版。而手上最珍贵的一本,“赤地之恋”,天风出版社出版,定价二元五角。它已昏黄残破,当年,很多年前,不记得是中一抑或中二,是文字的震撼力驱使我,自学校的图书馆偷来的。
张的小说是小说,张本身,也是一个小说。
据说,有个男人,因时局变迁,逃至温州避劫。他的女人,二月里竟千里迢迢特为看他来了。斯时,男人面不改容地又有了个女人。正是红啼绿怨,旧爱新欢。因两女同是他的人,不免好看好待。一天,甲看乙,叹道:“真是生的美。”当下给她画像,男人站在一边看。勾了脸庞眉目,正待画嘴角,忽的停笔。乙去后,甲道:“我画着画着,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,她的嘴越来越像你,心里好不惊动,一阵难受,就再也画不下去了,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!”言下不胜委屈,她看着他,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。
——以上情节,由胡兰成在“民国女子”中披露。张爱玲是什么人?何以被迫如此大气壮阔?提供机会予胡某这等坏分子角色做传,俾他粉向自己脸上擦?虽然张末了去一信:“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。我是经过一年半长的时间考虑,惟彼时以小劫故,不欲增加你的困难。你亦不要来寻我,即使写信来,我亦是不看了”——回复一点本色。
但,也够委屈吧。
古老照片堆中,有她青春妍丽的岁月,也有“在人屋檐下”的叹喟。即使不着一字……
“1950年或51年,大陆变色后不久,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,拍了张派司照。这时候有配给布,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衫挎。街边人行道上,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子上写字,西北口音,似是老八路提干。轮到我,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,便道:'认识字吗?'我笑着咕哝了一声'认识',心里惊喜交集,不像个知识分子!”红遍上海的作家,半生作文字工作,在工农兵跟前,不很乐意被看出来是知识分子。趋时,惧祸,无奈……
记得照片中的人吗?
每以鹤姿仰视,冷静,自信,独立,而且毒辣。我们永远见不着她顶上朱红。
在这世界上,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,挫其锐气的,只有两样:一:爱情二:政治后记:张爱玲于1995年中秋前一天,被发现安详地躺在几乎完全没有家具的美国落杉叽寓所,享年75.寂寞老人常以急冻食物加热充饥。她并无向任何人告别。遗作“小团圆”未写毕,一生最灿烂的作品,在25岁之前几已完成。直至今天,不见后来者。
她擅写月亮,却不团圆。
给母亲的短柬
在大阪梅田纪伊国屋书店,发现一个专柜,是才建立起来两个多月的“角川MINI文库”——迷你《掌中书》。
每本小书约巴掌大,一见惊为天人。它们精致、优悠、多姿。此系列什么书种都包罗,设计悦目,我爱不释手。
看不懂日文不要紧,有些有汉字,有些是小诗,还有美丽的画。买了一大堆回来,光是掀掀也很快乐。
日本人很多因房租贵只住在城市外围,每天得花上大量时间在交通工具上,他们习惯了人人捧一本书在路上看。小如手掌的又轻松又方便。——它是初生,市场潜力未可估计。
小书每本售价二百日元,他们的罐装饮品如可乐、果汁、红茶,一百一十日元。那是说约值不足两罐汽水。
它是角川出版。角川在日本很闻名,旗下书种茂盛。我问他们,哪一本最畅销?——是《给母亲的短柬》。
但买时只剩一本,幸好我得到它!这小书选辑了五十一则给母亲的短柬,能看懂因只这本有英译。
这真是一本动人的书。
我跳着看,最先看到千叶县一位七十一岁的须藤柳子写:
“妈:转眼间金已古稀之年了,请千万仍然活着。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。——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。”
信很短,但“故事”跃然欲出,这是一个自欺欺人幽澹渺茫的梦,但无人忍心戳破。
再挑选一些意译送给各位:
“当我见到桔梗花突砰然绽放,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日子,大太阳下,持着一把伞。”
“妈,不要再操劳了,你做得够多了,让我们把爷由医院带回家去。——我好担心你俩都会死。”
“妈,每当我软弱,夜里想哭,我会梦见你,温柔地拍着我的背。”
“在我小时候,曾骂:”你去死吧!‘我多想把那小孩杀掉。“
“妈,节日来了,我常忆起好想吃你给已供父亲的供品。现在,我的孙儿也有我当年那么大了。”
“求你来领我出去,妈,我在森林中迷路了!”
“在电话中说真有点不好意思,所以我偷偷写个字条:”对不起,妈。‘“
“你那么忙:煮饭、洗衣、清洁、照顾小孩,种种之外,还有桩大事,便是紧钉爸的艳遇。妈,你好棒。”
“妈,你别遮瞒自己穿几号衣好不好?我很难给你选购外套的。”
“你一定很奇怪,我是从来不跟你写信的。彩子她有孕了,妈。”
“妈,你快乐吗?满足吗?——你猝然去世后四年,我才有力气问你这个问题。”
“你常插嘴,又是个爱离间的八婆,好讨厌呢。——但你保持现状吧,因为这样证明你很健康。”
“妈,我今天在巴士站见到一个女人很像你,我帮她担袋子了。”
“妈,当哥哥战死沙场,你从未当众流过一滴泪。你究竟在何时何地哭泣?”
“我很后悔没告诉你,你只得三个月寿命。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未说。我一点都帮不上。”
“妈,你同那个男人一起开心吗?——爸至死也一字不提。”
“妈,不要死。直至我觉得是时候了。不要死,要等我完全报答你,你不要死……”
……柬虽短,用字纯朴,但发自真心,令人泫然。
你会给母亲写个短柬吗?一切要“及时”啊!
写给爱人的情书,脆弱、迟疑、忐忑。妈妈不同,你想,你从前躲在她肚子中,她把自己体内最好的,无条件先给了你。你诞生时,她的痛苦是撕裂、血崩、命悬一线……。
[走火入摩四月天]
终于看完风扉台湾、上海、北京的二十集连续剧《人间四月天》。
这个剧集推出后,扰嚷了大半年,回响是罕见的。不但二三十年代的四角关系借尸还魂,令少男少女如痴如醉,新诗、文学、文艺对白、衣饰、爱情观,,都是话题。
中台人人都谈个不停,香港这边也慢慢热起来。此剧由亚视购得,粤语配音,暑期播映。不知道本城观众,是否接受徐志摩的爱情故事?特地找来一看。
正如毛主席说:“没有调查,就没有发言权。”看的是CD,跳着看,快速看,可能没有时间心情去细味。起码,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。台湾制作,两岸明星合演的电视剧。拍得细致缓慢。靓人,靓景。好“文艺”,——须要用心看,品茶赏花一样,全情投入,才可同哭同笑。香港也有不少喜爱新文学,中文水平不错的观众,但一般性急躁动的年轻人,会不会象台湾的大学生、教授、作家、教育部长、市长、明星、文艺青年等,一起参与这场“燃烧”?
本人不是徐志摩迷。即使中学时代他的名作〈再别康桥〉、〈爱眉小札〉、新诗散文集都读过,但那时我们看鲁迅、萧红、张爱玲、闻一多都没有特别瞧得上徐志摩。反而他一张长脸,配上两个圆框眼镜的独特造型,却永垂不朽。
梁启超是他的老师,在他与陆小曼的婚礼上证婚,声色俱厉的训斥了二人一顿:“徐志摩,你这个人性情浮躁,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,你这个人用情不专,以致离婚再娶,以后务要痛改前非,重新做人!”
朋友们亦因他始终没有交出过一份有力量的学术著作,课堂讲义也编得不合规格,背后议论:“志摩感情之浮,使他不能成诗人,思想之杂乱,使他不能成为文人。”
梁实秋在一篇序文中提到:“徐志摩值得我们怀念的是他的那一堆作品,而不是他的婚姻生活或风流韵事。徐志摩的文名几乎被他的风流韵事所掩。”
胡适认为他“冒了绝大的危险,费了无数的麻烦,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,牺牲了家庭亲和人间的名誉,去追求,去试验一个‘梦想之神圣境界’,而终于免不了惨酷的失败。”
当所有人把他捧上了天时,我仍把一些“反调”给找出来。因为作为读者,徐的文风昏昏软软,用字不够“采”,做人拖泥带水,不是我的一杯茶。传诵一时的诗都是些情诗,不嫌他肉麻,——因为爱情的事,过来人都明白,越肉麻越有“力量”。只是觉得他追求的“爱、自由与美”,没有后世人工化的轰烈伟大。
也许我们不大认识他,世上又有谁真正“认识”谁呢?
新月诗人徐志摩,生命短暂,三十六年,来去匆匆。他曾说过:“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,得之我幸,不得我命,如此而已。”
发妻张幼仪是个传统女性,二人间陌生而冷淡。徐在康桥邂逅了清丽善良的“中国第一才女”林徽音,热烈追求,央求:“徽徽,许我一个未来!”为了他,在报章头版发表离婚启事。但林不愿破坏人家的婚姻,理性地作出选择,下嫁建筑家梁思成,重觅新生。徐痛苦颓丧,遇上同病相怜的社交名媛,艳名四播的陆小曼,终摆脱传统道德和世俗眼光而结合,但陆的挥霍、不专,又染上芙蓉癖,徐为经济疲于奔命。后因赶赴北京听红知已林徽音一个有关建筑艺术的演讲,在空难中丧生。
一个一生纠缠在爱情中的诗人,才三十六岁,死于空中无端一场烈焰,粉身碎骨,——不是不浪漫的。这也是颇为牵动人心的“传奇”吧。
或者大家也应该感谢〈人间四月天〉的面世,让各人可把他心底对“爱情”的矛盾和决择,借个机会探索一下。
在别人的故事里,我们有思念和思考的借口。在虚幻的光影中,也有可“飞翔”的理由。当你批判,其实是一个检讨。
眼神落在一男三女身上的时候,我们何尝不联想到一些长夜难寐,心乱如麻,掉进去上不了岸的挣扎?
他们互握即将分别之手,连指关节也苍白了,他们用尽力气之际,你没有痛吗?
——就是这样,你才可以在听着男女主角谈心时,不会肉麻失笑。
“心碎是什么回事?”
“心会跳,会痒,会酸,会痛,会碎。心死非得经过心碎。”
“我是没有心的。”
“心一直都在,只是没触着它。”
“但愿不辈子不要尝这滋味。”
刻骨铭心的,浪漫凄美的爱情,在于“可望而不可即”,永远存在于追求中思念中。或是有遗憾的,得不到的,不快乐的。——这便是千古以来,一种走火入魔的“毒”。
他爱的不是“某个女人”,而是“心中的理想”。一旦成功了,马上有了幻灭感,这也是徐志摩的悲剧性格。幸好他死于风华正茂的盛年,否则不知如何过日子。
他死了。
他的女人都得活下去,得过日子呀。
失去男人不是末路,他们都有出路。在危难中,也得以反弹。
被休掉的原配张幼仪,后来往德国发愤读书,回到上海后当上银行的副总裁,还在云裳服装公司担任总经理。她坚强、独立、干练,虽生平殊少欢愉,但并没寂寞黯淡,反活得精彩。
林徽音才貌双全,拒绝沉溺痴爱,与梁启超之子思成美国留学,欧洲蜜月,共同为中国的古建筑艺术贡献所长,走遍大江南北考察测绘。林体弱多病,在一九五五年英年早逝,非常幸运地避过政治灾劫,遗下都是美丽而尊严的回忆。
陆小曼歌舞连场,人生如戏,风情万种,吞云吐雾。经历过的男人,如军官、诗人、戏子、名流、世家子弟,多姿多彩。还力捧坤伶,设计时装,爱美亦有才情,不枉此生。人说徐志摩死前,对她的情已淡,不要紧,没淡到要决裂,他已大去了。所以没有不堪的攻讦。后来她老死,还希望葬到他墓旁。
因为爱你,藕断丝连。
“我说你是人间四月天,笑声点亮了四面风,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。
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,黄昏吹着风的软,星子在无意中闪,细雨点滴在花前。
你是一树,一树的花开,是燕在梁前呢喃,——你是爱,是暖,是希望,你是人间的四月天。“
——人们认为这是林徽音对徐志摩的心声,不过他的儿子梁从诫认为母亲编选文集时,强调《人间四月天》是为他出生后的喜悦而作。
你情愿相信哪个说法呢?
今时今日,“I LOVE YOU”已是一种电脑病毒,演变成全球历来最严重的灾难,超过五千万部电脑受破坏而瘫痪。不以自拔。
为什么“中招”?
只因为一句“我爱你”,令你心动,软弱,易感,终于自投罗网,遍体鳞伤。
——原载于《壹周刊》
coolie提供
给你上一盘聪明丸
——李碧华说聪明说愚蠢
〇女人最大误会:她们为“爱情”,他只是“调戏”。
〇在商业社会,越让人知道你饥饿,越找不到食物。
〇一个人的本质在暴发之际全盘显露。
〇拍写真最值钱之处不是“三点毕露”,而“贤淑羞涩”。
〇变心是“医学上心脏死亡”;离婚是“法律上脑干死亡”。
〇对我们穷追不舍矢志不渝的男人都在税局。
〇所谓兄弟,所谓姐妹,所谓良友,所谓军师,在情场上二人世界中,都是闲杂人等。
〇旧欢如豆腐,倒地难重拾。
〇对不知道的事,直接说“不知道”才是最轻松的。
〇一个拥有很多条车匙的单身女人,其实比车位寂寞。
〇世上哪有委屈?任何人结实衡量,一定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而付出代价。
〇最令敌人火上加油的,是“多谢”他的攻讦,推动你上进。〇肯同爱人说:“对不起,是我伤害了你”的人是赢家。
〇大方,是因为选择多,所以计较少,——并非天生胸襟宽。
〇一个老人最大的成就是“深奥”。
〇有能力向银行借钱是有出息。向朋友借表示你没入息。
〇每天一觉醒来,第一件想做的事,第一个想起的人,是你无法摆脱的。
〇“我爱你”三个字,男人通常事前说,要不她怎么肯?女人其实最想在事后听到,不过那时他太累了,到了翌日晨更懒说了。
〇细微的“得罪”后患无穷。
〇所有男人均希望女人性感——别的女人。
〇“敬酒”当然要喝,“罚酒”既推不掉也就带笑喝了吧。
〇当狼和狐狸都筋疲力尽意兴阑珊时,他们就会成为“君子”、“绅士”和“慈善家”。
〇长相平面方角的人,有时真冷漠得像部电视机。
〇习惯话事的人,总爱伸出一根食指。拥有权位,两手张得很开。面对心爱的人,再怎样镇定,插在裤袋中的手会握拳,或微微发抖。
〇骂人时马上泄露了自己的恐惧和不安。
〇睚眦必报的小器男人,最在成就不过“报仇雪恨”而已,弄不好不还只是口舌上
恨也需要动用感情
——李碧华说爱说恨
〇得不到你的爱,得到恨也是好的。——恨也需要动用感情。
〇甜蜜的回忆,无法长期营养一个人。
〇所谓“浪子”,绝对有年龄限制,已经不是“子”,犹一事无成,浪浪浪,还不是潇洒,而窝囊。
〇得第二,也是输。岂容狡辩?
〇人一穷,连最细致的感情都粗糙。
〇但愿家中的橱子,一打开,长短大小高矮金镶玉琢。
〇尚未长出头发来的婴儿,格外得到眷顾,父母都在等待那小光头萌芽。
〇在很多人的期望底下,出师未捷身先死,等于集体落空。
〇“快乐”并非我们皮包中一张储值票。无法备不时之需。
〇在中环走过的人,皆艳如桃李,但以冷若冰霜。全都是不笑的。才子佳人足不点地,擦肩而过。
〇不要考验人性,千万不要——它根本堪一击。
〇当初惊艳,完完全全,只为世面见得少。
〇有时是人家翻脸无情,有时是我们翻脸无情,都很公平。——有情就不会翻脸,翻脸当然无情。不要婆妈。
〇爱你到最高点,你也得自立。自己不立,谁来立你?
〇向来爱骗于小说,亦以小说骗人;其实矢志不渝是情节。
〇谁说“知足常乐”?知足是知足,不代表快乐。说真的,知足是无计可施。
〇人生似一场感冒,一阵寒一阵热,没治好的灵药,但也不致命。人人都经历过,不觉又完了。
〇幸福的一方在展览爱情是,必然有一方是在暗处舐伤口的。
〇世上最好的男人,是“四合一”。——把潘金莲那四个男人;西门庆、武松、武大朗、张在户之优点集于一身。
〇听戏的老头,眯睫着眼,让一台情义,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,按摩着他。
〇婚姻是很简单的一回事。婚姻是蚌和珍珠。一粒砂无意中走进蚌的身体,蚌不断付出它的底心血减少痛苦。终于,便产生了一颗完美的珍珠了。
〇这便是爱情:大概是一千万人之中,才有一双梁祝,才可以化蝶。其他的只化为蛾、蟑螂、蚊蚋、苍蝇、金龟子……,就是化不成蝶。并无想象中的美丽。
〇突如其来的寂寞。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。
〇美丽的花,竟然不肯凋谢。格外可厌。——它没有在适当的刻做适当的事。
〇一个人最不设防,在更衣、沐浴、床上。或酒后,或药后。或发生意外,或面临伤亡。
……或堕落爱河。
〇虚荣不时罪过,运气差者是罪过。
〇当代与肥胖结婚时,逼得与巧格力高婚。——新欢不好,旧爱难忘。
〇坚强是武装的自卑。
〇太受地心吸力影响的乳房会“推心置腹”。
〇“拒绝”是世上三种最佳勾引方式之一。
〇数十年过去了,只如夜间一声一叹息。
〇榴连果王,因它外型霸道,味道又浓。山竹是东宫,它端庄、娇小、纯洁,有内在美。
红毛丹是西宫,比较妖冶、艳丽,果肉粘着核,夹缠不清。
大眼睛中的花袜子
“各位小朋友,不要眨眼了!”董志希把一根白色的粗绳子向他们展示,然后放进黑色礼帽中,灵活地向上空做些古怪的手势,配合有趣的咒语:“玛喱玛喱巴巴阿卡啦!”
当他伸手把绳子取出来时,它不但变成红色,还取之不尽,一直连绵拖延在地上,绳子了很长很长……
小朋友瞠目结舌。有顽皮的,还欲上前搜索他的暗袋:“我要拆穿你!”
他叫:“喂喂喂,这是掩眼法——”
有人在喊:“不要爬在大哥哥身上!真顽皮!”
又召集:“过来唱生日歌切蛋糕了……”
董志希离开生日会时,是下午五时半,这是他的兼职。——他喜欢魔术,也爱听小朋友的笑声。
其实他最沉迷一刹那自欺欺人的迷惑感觉。普天之下的魔术师,都惑于时空光景疑幻疑真。——有魔术朱被拆穿之时,悸动而又珍真,很有满足感。神秘面纱一旦被风吹走,现实是个骗局。
小朋友的笑声在他身后随大门关上,陡地中止了。
董志希的欢容如百叶帘也陡地扯下来。他下班了,已经不必强颜欢笑了。正如他自小被取笑,名唤志希也就是自欺,最适合玩魔术吧。
不过,魔术师也会失恋的。——如果爱情是一种魔术的话,这趟他便失手。有些人周未周日忙得不知如何编排玩乐时间。有些人是没地方可去的。
所以三个月来都尽量接JOB.表演娱宾之后,好似特别空虚。他的笑不是快乐,因此也特别累。
无聊地路过一个屋屯,忽然隆然巨响,爆炸发生了。
玻璃碎片凌空洒落。大门也被震开,飞出走廊向街上弹去。石屎块有大有小,夹着杂物,击向途人。
“救命啊!救命呀!”
情况非常混乱。
董志希走避不及,被一角石屎击中,血流披面。耳畔杂沓而空远的人声:“有人开煤气自杀呀!”
“哎呀,好痛呀!”
“快走啦!危险呀!”
他在忙逼中,随手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布碎来掩抹伤口。鲜血滴在眼睛上,一片殷红。他跌跌撞撞,滚过一旁。
觉得自己好脏,好腥……
好想马上洗个澡,把一切洗涤干净。
迷糊中一回到家,衣服统统脱掉,歇斯底里地全部塞进洗衣机中。
这个洗衣机,是前置式的,有个大眼睛。当初咏琪挑这一款,是爱看衣服在机器中“游泳”。——如果上置式那种,一切蒙在鼓里,也不知发生什么事。
咏琪是坦率的女孩。
她爱上了别人,会让他明白。她的心可以看得见。不同他,象驼鸟一样,情愿把真相无限期押后,最好永不揭穿。
“很想骗自己,”她道:“但我对你没感觉了。”
她说得很清楚:“你不想知道,不等于没事发生。”
我不想知!不想知!我只是希望那根绳子可以魔幻地延长下去……
带着血污泥尘和碎片地脏衣服在强力去污液中拚命翻滚,清洗耳恭听后,他按下DRYING的掣。
衣服又渐渐地干了。
它们一干,便恢复原形——只有最不争气的人,才经不起折腾,不成人形。
董志希好象下定决心,洗心革面,忘掉前尘。所以死守在这个过程,一如祭礼。真舍不得。
慢着——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堆中,混有一支袜子!
花袜子?
谁的花袜子?
那么怪异,出现在大眼睛中,掩映不定,他按停机器。
是一支女孩的短袜,砖红色,小小玫瑰花粉红色,有厘士花边。非常娇俏,但天真。
这肯定不是咏琪的。正狐疑……
门铃突然响了。
凌晨四时多?
透过防盗眼看不见什么人。则扭动门把,门开一道缝——她进来了。
一个十七、八岁的女孩,一身血污,皮肤因严重受创,都斑澜剥落,露出粉红色嫩肉,和一些黄白的脂肪和骨头。头发、眉毛都焦了,一支眼睛半甩挂在眼眶边,再活动,它会滚下来。
好脏,好腥……
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:“还给我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还给我!”她哀伤地说:“我找一整天,急死了。原来在你这里。”
她伸出瘦小的手,指着花袜子:“是他送我的。还给我!”
董志希发现她的手腕手臂滴着血。
他明白了。他曾随手拾起来捂伤口的袜子洗好了,干了。
“你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,弄成这样!”
“他说”女孩凄然一笑“你喜欢割那儿就割那儿吧,痛的是你自己。”
董志希把东西还给她。他望望她的脚——左边穿上了一支花袜子,历边模糊了,他的下半身,看不分明。
他首:“你连生命也没有了,还要一只袜子干么?真傻!”
“那天我生日。”女孩沉醉甜蜜地回忆:“十七岁。他送我这对花袜子好漂亮。我很开心,马上把旧的脱掉换上新的。他脱掉我的衣服。我们上床了,我的第一次。”
“他知道你这样子吗?”
“他在警察跟前呼冤‘阿SIR,关我什么事?我不爱她,没有罪呀’——他同BIBI一起来,BIBI是谁,又关我什么事?”
“你扔掉它吧。”
女孩不发一言,穿上了,终成一对。
志希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可乐”
“可乐?”
“可以快乐便快乐。”她准备上路:“如果他不让我知道,我情愿永远永远不知道。”
‘等等,等等!’他急道:“我给你做最后的告别表演。‘他把绳子,礼帽拎出来,把魔术表演一遍。逗得她开心点。
女孩微笑,给足了面子。——她是一个“沧桑的小朋友”,怎相信绳子会得延长?它该那么短,就那么短。
女孩在门缝消失了。临走,她轻道:“对不起。”
董志希扔掉道具,颓然地倒在沙发上。对不起?——她为什么要道歉?
凌晨六时半,两个电台都播放晨早新闻。部分新闻是昨日的旧闻。
报告员不带任何感情地报导:“昨日下午五时半,安宁新屯发生煤气爆炸,一名十八岁女子怀疑因失恋自杀。趁家人外出时引爆煤气,现场一片凌乱、门窗严重损毁。两名住客受伤。警员及消防员接报到场疏散。一名无辜途人路经该处,被一块高空附下物击中头部,送院急救,延至今晨六时不治——”
他明白,掩眼法终有一刻被拆穿……
——原载于《壹周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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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笔一窥
绿腰
翻书,见介绍一种唐代的舞蹈,唤作《绿腰》一见此名字,马上晕浪。
这是一种自徐缓转急速的软舞。她穿着天蓝色袖管狭长的舞衣,背对观众,从右肩上侧过半张脸,微微抬起右足待踏下去,双手背置身后,长袖正要飘飞——唯愁捉不住,飞去逐惊鸿。
《绿腰》的乐曲,常用琵琶独奏,或一人击鼓,一人拍板,非常简单。擅弹者的作品,或有唤作《新翻羽调绿腰》的急乐。
资料只提过蓝衣,但我想象中的乃半透明的白衣或黑衣,腰间紧缠绿带,所以便《绿腰》。自以为是。
呀原来不是。为什么它拥有此名字?不过是唐德宗时命乐工把一首曲子最精采部分“录要”,而它又本曰《六么》。美丽的误会而已。
说到底,任何真相都不浪漫。只欺哄一时得一时便好。
泡沫红茶
“泡沫红茶”这名堂一直是个疑问。
原来它不算历史,不过“误打误撞”。大概10年前,台湾某一爱茶者,把弄着从日本带回的西洋调酒器,试着用来调冰茶,设想到摇摇摇,出来的茶冰凉沁心,还泛满可爱小泡沫。一时想不到贴切名称,就直接唤作“泡沫红龙”,以上是它的成名过程。
那天问一位台湾朋友,他道:“摇出来的泡沫红茶比较‘细’,好喝。”此说更玄,“细”是什么?细致?细腻?精密?
当然也不过姿态而已。传统的茶是泡的,静静地渗发茶香。而不依常轨的茶,置于一个不属于它的借来的环境中,遭暴力及冰雪对付,一番动荡,魂飞魄散,方析出味道,茶色均匀,劫后余生,成就一杯新饮品。
说喜欢这茶,毋宁说喜欢这店和喝茶的悠闲心情。
青瓷、五彩
我对中国古文物没有研究。不过如果一定要提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,也可一口讲得出来。
最喜欢青花瓷。明清时期的。因为第一,我爱“青花”这两个字和这两种色:洁白的瓷胎、青蓝的花纹。第二,大部分的青花瓷,上面都是缠枝。“缠枝”,不管所缠者是牡丹、葡萄、或者莲花……都有不知来龙去脉,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感觉,甚至感情。
最不喜欢三彩陶器,特别是那些俑。秦始皇兵马俑已够可怖了,唐三彩陶俑更加粗陋阴森。那些色彩,都呈浅黄、赭黄、哑绿。不是镇墓兽,便是男女俑。唐代仕女宫娥,微胖的委婉的,一个曲意逢迎的舞姿定格,瞪着失神的眼睛,浑身有泥土、腐败、妖异、死不瞑目之感。三彩陶器全是死者生前的宠物、宠仆、宠妻、宠妾……,被仿制了作为殉葬者的替身,此等“冥器”,越看越怕,夜里会得发噩梦的。送给我都不要。
香蕉的尸斑
新鲜运到的香蕉,像只巨梳,颜色亮黄,肉体坚实,其实最不好吃,因为不够香,而且有点涩。 “有'雀斑'的香蕉才好吃呢!”这是会家子选择。
这样说有点俏皮,但较正确,或较恐怖的说法: ——那些出现在香蕉身上的,应该是“尸斑”。
专家告诉我们,人死后,身体机能停止运作,血管会渐爆裂,血水渗出皮肤,形成褐色斑点。死去时间越长,尸斑出得越多。但肌肉受压的部份,不会呈现尸斑,如仰卧而死,斑点便在身前;俯伏,则在背后。验尸官据此可以推断尸体的死因,死亡时间,和曾否被人移动过,协助破案。
说回水果吧。
每一个水果,脱离了枝干,初期仍是顽强支撑着,如搭架子,但它们巳经一天一天步向腐烂了。人们买下水果,嫌生,搁在一旁暂且不吃,为了等待它们“成熟”。在变坏之前一刻,水果迸发生命的余晖,那个时候最熟,最甜,最香,肉有点软,斑点微现,又未走下坡。我们吃水果,实在是吃它们最后的灿烂,也是一不归路。
香蕉,木瓜,蜜瓜,菠萝,西柚,李子,啤梨,桃子……,都适合购买后一两天吃,不要太急。牛油果也是,不过它不比香蕉,雀斑会光明正大地显示,它脸色比较深沉,看不出端倪。
各位,希望不影响你们吃香蕉的心情。 ——但现实是这样的悲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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缘份惊心
火车在武汉站启动,轰隆轰隆地朝北驶去。一日一夜之後,便是袁竹林婆婆苦候了三十八年,以为此生也圆不了的一个梦。
她装作很平静地在窗前看风景。但我知道她十分忐忑、紧张、患得患失。没睡过觉,不停地看表,这是无意识的。手上特地戴了个金镶玉的指环。金是沙金玉是塑料,才五块钱。——指环是假的,但,她将会与最心爱的男人重逢了,疑幻疑真。
她的手总是紧握成拳。
七十七岁的袁婆婆,是勇敢地挺身而出向日本政府索偿,讨回公道的「慰安妇」。日军侵华期间,超过二十万的中国妇女受尽蹂躏,但苟活到今天,又肯站出来控诉的,只有八个。
袁在十八岁那年被骗被迫在鄂城慰安所当上军妓,每日接客十多至二、三十人,月经来时也不能停。不但常遭毒打,还被鬼子用药水灌入阴道堕胎,从此失去生育能力。「慰安妇」的屈辱,改变了她一生。日後还受批斗,下放北大荒。为生活,她跟过好多男人,晚年却一个孤人在武汉生活。——而她一生最喜欢的,是自六一别後音讯全无的廖奎。
去年九月我访问时,她哭诉最後心愿是寻找廖奎。这很渺茫。但「一念」之间,我不忍拒绝。还是尽一分力,不放弃万分之一的机会。帮她找。
半年後,中国十二亿人中,竟有他的消息!
寻人的过程太复杂了。……最後,谢谢黑龙江很多很多很多人的帮忙,经广播、报刊、省委各部门、国际互联网络、农垦局……总之,是热心的陌生人多番努力,发放消息,是供线索,并且把大量回应筛选。——他们有办法翻转了北大荒来找一个人,但,这个人原来不在密山,不在佳木斯、牡丹江、嫩江。他已离开黑龙江!
九二年,廖奎移徙到山东。
当黑龙江「信息港」负责人留言在我电讯箱时,我已开始了一个新project,且人在西北做research.
几乎没加考虑,我丢下工作,马上回港。用了三天时间安排好一切,阅读地图,然後飞武汉,把袁婆婆送到山东一个唤「淄博」的城市,我作梦也没想过会到(初听还不会写)的地方。所以,我也很忐忑。又患了重感冒,夜夜睡不好。
同去的还有小毛(隐名),是袁廿四岁时抱养的贫家女婴。小毛已五十三岁了,作为一个「慰安妇」和「劳改犯」的女儿,她吃了不少苦头。受尽白眼打骂欺凌。别人有苦可以吐,她是有苦说不出。小毛远嫁广东,没有人知道她的「身世」。(那是另一个故事。)
这回,她非要赶来同廖奎见一面。
她说:「我从没完整的「家」,母亲所有男人之中,我最爱的,是廖奎。见了,我一定会喊他一声「爸爸」!」
我对廖奎更好奇了。只是凭一个名字(最初还因婆婆不识字,说成是「葵花向太阳」的「葵」),寻找了他六个月。
同他通电话,他在那头哽咽,哭了。
为什麽竟然可以找到?黑龙江方面说,终於得到一个尹秀梅女士工作单位的地址,经过追查,接电话的女士茫无头绪,不明所以。她把丈夫自制药厂找来,也不知「袁竹林」是谁?回到母亲的家,问「廖叔」。老头忽地激动惊呼:
「这是我老婆!」
这家人都怔住了。……
——我已告诉袁婆婆,廖奎的近况。
(一)他的腿在文革时已残废了。
(二)在九二年,一位同情他伤残老弱的老婆婆照顾,有点感情,二人结婚,相依为命。秀梅是他继女。山东籍女婿非常巧合地,唤刘奎。——那是说,他有家了。……
袁竹林沉默了。
颠簸车程中,小毛给我和沿途录影纪录的小黑谈北大荒的往事,冰雪中的惨况。她保存廖奎的旧物。
在他们分别的那阵,廖奎托人到学校送给十五岁小姑娘一张木箱钉成的小书桌、一张底片、和辛苦积存的十块钱。
小毛把照片拿出来。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年青英伟的廖奎。——他在解放前,是国民党警察局刑警大队的警长。正如袁回忆:「他非常有志气。人长得好,有一米七。他说话从不带他妈的。有文化,有气派,没做过坏事,被送到北大荒,这是冤啊!……」
他爱上了一个「慰安妇」。世俗人嫌她「脏」,也瞧不起。廖奎骂走下流轻薄的男人,尊重她,把她看作自己的女人,自己的妻子。
历尽沧桑的袁竹林,只把廖深埋在记忆中。她没有他的照片,——反而,是养珍藏了一帧?她问:「他送你东西怎麽我不知道?-」
小毛说:「你们离婚那会儿——」
「我们没有离婚!」袁竹林忽然很激动:「我从来没签过离婚书!不是我们要分的,是环境逼着,活活拆散的!」
我从没见过她那麽动气:「我们没有离婚!」
没离,以後数次的婚又怎麽结呢?
她失控了。转脸向着窗外逝如闪电的夜色,望尽天涯路。
但火车无情。木然地,在清晨八点半,停在淄博站。
淄博地处山东中偏北,春秋战国时为「齐」国地。但它在一九五五年才开发。是个工业城市。基本上颇为贫乏、落後。人民生活俭朴。
壮健纯良的山东姑娘秀梅来接车道:「不知廖叔起来没有?——他十几天都没睡。以为你们昨天来,搬张小凳坐在门外巷口等了一整天。盼到日落。」
到她母亲家门,是小巷贫宅。四下是补鞋摊子、布摊子、吃食摊子、照相馆,还有卖烤白薯的。六十六岁的姜春兰婆婆在门口相迎,她笑容有点苦涩,脸上是皱褶风霜。连忙喊袁婆婆「大姊」。——她是廖奎相依为命的老伴!不知如何,我这局外人,心头一酸……
到了房间,床上躺着一个老人。看得出,盖的被子是新换的,用光鲜的脸来迎接故旧的人。绣了一朵牡丹。蝶恋花。
廖奎半睡半醒中,一睁开惺忪双目,赫然见到一个女人。背光的影,老了、胖了、迟缓了。恍如隔世,看不真切。
他急忙爬起来,挣扎倒下又撑着身子。起跌好几次……。
小毛仆倒在他身上。凄厉地大喊一声:「爸爸!」
廖奎本来还是勉强僵笑着,忽地恸哭起来。二人本以为对方已经死了。袁竹林硬撑了一个早上的平静,也不管用。道:「哭什麽东西呢?有什麽好哭呢?」
话还未了,她便哇哇啦啦的哭了。这三个人,加起来二百多岁,牵手相拥,一下子,像小孩一样,放声号大哭,你一句我一句,急不及待,又听不清楚,招魂似的。分别三十八年了,音讯全无,历尽沧桑,不知从何说起。
在场所有人都感动流泪了。
廖奎不断自责:「我对你们不起呀,没有好好照顾你们母女,没有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……」
我们看清楚了。几番爬不起床的老人,他的腿已残废。当年一个铁汉似的国民党警察局警长,保护妇孺,气派十足。
解放前,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,他明明可以跟大队撤到台湾去的。但因为与一个「慰安妇」结了婚,也抱养了小女孩,他说:「我有家眷,不能走啊!」廿五岁的他没有走,留在中国。
廖奎把手枪和十八发子弹上缴了,脱下制服,向共产党投诚。——他决定,留在中国,与他的女人在一起。
这一留,他一生的故事改写了。
今天,廖奎苍老、憔悴、伤病、贫穷。他甚至站不直。他拿出一包东西来。
那是一个褪色胶袋,盛着几个残破纸袋,把纸袋一抖,满床是他发黄的——申——冤——信!三十多年来,他不断上访,要求平反。
怵目惊心。
解放後,他没工作,没出路,生活非常困难。袁竹林什麽活也干,帮工、洗衣服、卖鱼头……。廖奎容不得自己女人抛头露面招辱,不要她出去。
他在白沙洲给建筑公司当成本会计,因运沙少放了,要赔八十块钱。赔不起,也找不到人盖保,被判刑,下放北大荒劳放场。劳改场中,也有好多南方人,包括华侨,大部分是捱不了饿,偷粮食。有些偷了二十斤豌豆,被判个三年。……当时死了很多人。他由黑龙江的密山,又调到了零下四十度的嫩江。
後来,袁竹林和小毛,也被迫下放北大荒,去找他过。
冰雪掩至胸口。吃泥巴。饿得哀求人家给点萝卜皮充饥。主要口粮是豆饼,即榨油後的豆麸。三个人,曾共患难。
但有一次,掌权的高干做了难以容忍的事。廖奎上北京揭发检举,命危在旦夕。回到农场又遭打击报复,每月工资由五十三元,降到二十三元。调到离家二百多里外的深山伐木。袁竹林长途跋涉避虎避狼去见他一面。他哀哭:「你跟我,无法生存。为了母女活着,你找个去路吧。」法律上二人被迫离婚,心理上,袁竹林甚至拒绝承认这回事。
「文革时,我受迫害批斗,日夜干活,搬大石头把腿砸断了。因无辜打成「坏分子」,不给治,胡乱愈合,终身残废。」六七年,四十三岁精壮之年的瘸子,一生就毁了。他不服气,不甘心,誓不低头。花尽了黄金岁月,要求「摘帽子」、补发工资(很悲哀,每个月三十元的差额!)、公伤和上访费用赔偿,还有,恢复名誉。——一个男人,再怎麽穷,清白很重要:「我不是「坏分子」!」
他的坚持,令人动容。就像她最後的心愿,是在十二亿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出来一样。
红旗掩映下,北大荒三四尺冰雪覆盖的,神秘而苍凉的黑土,葬送了多少人的雄心壮志、热血、希望、青春、生命和爱情……。
望着他佝偻、萎缩的背影,我不忍回看他年青英伟的相片,不忍回想袁竹林对他的倾慕,小毛向骂她是「婊子的野种」的人说:「你们不要欺负我,我爸爸有枪!」
遭环境活活拆散的恩爱男女,有诉不尽的离情。她卡一下把中间三、四十年的岁月剪掉,也忘了眼前的男人已有家,自己反而是「第三者」。时空的跳接,十分荒谬而辛酸。
姜婆婆,一个十五岁被地主强奸了,又逼她嫁给弟弟的农村妇女(那是另一个故事),暂时让出了自己的一张床给他们一家聚旧。
三天後他们在「保重」声中,又分别了。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坚强的袁竹林甚至不留他的地址电话。
人生比戏剧还复杂。人都是命运的棋子。重逢不是句号……,因纸短,让我把镜头在此一刹定格吧。
後来才知道,原来淄博是蒲松龄的故居!我们去了拜祭他,和看狐狸。
多麽希望,一个传奇自《易经》开始,以《聊斋》作结。
回到香港,身心疲累,昏睡四十八小时。醒来後,好奇地把当日起了一卦的玄学师傅找到了。问:「这「火泽睽」中,有没有一些暗藏的玄机,是你当初没告诉我的?」
师傅说:「有。」
本文节录自《烟花三月》一书。「天地图书」出版,部分稿费和版税,将捐助中国年老无依的「慰安妇」
后妃借死改案例
很少看潮剧。我有一盒潮州筝曲的专辑,即使是幽怨调子,都有点「扰攘」。盂兰节的戏棚,总是「鼓乐喧天」,生旦唱来亦似吵嘴。好夸张。
「中国戏曲节」有一项目:无意神医,以白鼻哥丑生挂帅。这出戏内容我未听过,历史不可查,地名不可考,人物不见经傅。说的是潮州知府张无意上京领受新职,乌龙的家丁误揭召医皇榜,他被强行送入皇宫为太后治病,无意中得知病因,原来思春想改嫁,因太后在狼虎之年,守寡寂寞。重遇表哥,他当了尚书,筵前献青梅酒撩起相思意。…戏的过程是鬼马的张无意度桥把太后嫁出去。
终想到「死桥」,让太后假作斤升,郄却扮宫女守灵,尚书削发为僧来超渡。皇帝祭奠,太后保了名节,母仪天下,万众同声一哭。然后宫女回乡安享晚年,与爱郎逍遥快活。
…为什么戴安娜不早点认识张无意?致饱受「物份地位」带来的逼迫?若她亦以「死桥」过关改嫁,此刻多逍遥快活(也许正是如此)。
孔雀的屁股
凌晨忽有朋友来电问灵感。她为一个粤剧折子戏编舞﹐名伶要求新点子。
那些十二位「舞女」合跳的群舞﹐贺寿贺婚庆典﹐不外羽扇﹑红绸﹑彩球﹑飘带﹑雕翎﹑水袖……。朋友问﹕「随口讲些道具来参考。」
我便随口道﹕「用孔雀翎砌图吧。」能放能收能开屏﹐道具又漂亮﹐主角还可扮鸟。
她奇怪﹐怎么灵感那么快﹖才石。我在写稿﹐是一宗「惨剧」启示。
杭州动物园内的孔雀区才在九月中开放﹐吸引了大量游客观赏之余﹐蹂躏行动亦悄悄展开。这些不文明的大人和小孩﹐最爱进去把孔雀追赶得到处乱叫乱跑﹐有人向它们喷烟﹐或扔弃塑料食物袋﹐孔雀误吞后每噎在食道窒息而死。最凄厉的﹐是人人把色彩斑斓的孔雀尾翎拔下来﹐理曲气壮地据为己有。美丽健壮的孔雀惨叫连连﹐屁股上血迹斑斑﹐尾翎稀疏。——很多中国人的教养﹐一如孔雀屁股。
台上跳着一个这样缤纷的舞时﹐竟联想到粉饰太平﹐清洗罪证。
陈道明压场
文章来源:香港李碧华专栏 点击数:804 更新时间:2003-12-7
原来陈道明影龄已有三十年。早期作品香港观众当然不熟悉,但康熙、《黑洞》中的黑道老大,印象深刻。
《英雄》大牌林立,但演得最好最压场是他。近日《无间道Ⅲ》宣传照,位位摆甫士做足戏,但陈气定神闲相当内敛,别树一格。
还没看电影,不知他的角色。但在《Ⅱ》,胡军就未能原声念白,配音令表现打了折扣。
在中国大陆,陈是一级演员,fans无数。但他很「寸」,接受杂志采访时表示:「我有兴致想说时,说上两句,不想说时,就不说。我这种所谓的名人,最大的存在,看演出的角色就可以了。出书出自传,是文化的悲哀,是亵渎文字的过程,别听我们废话。」
膨胀、浮躁、千方百计博见报的名人红星人气偶像,怎敢这样表态?多蠢多无礼的问题亦舍不得转身就走不回应——因为靠这个。
如果有一天名利失落,有心理准备吗?陈说:「只求『坐着特别安静,躺着特别舒服,动时特别充实』。」
题外话:从前某日,张国荣有意当导演:「非要找陈道明演一个角色。」「为甚么——」话未完,哥哥指指走过的唐唐笑:「看,像不像?」真的很像。
文章录入:品道明鉴